陸嘉衍的手指在泛黃的書頁上摩挲,喆鐔爺爺?shù)聂⒒ㄐ∽ふ嘏罎M頁邊。那些注解條理分明,連火器膛線的打磨要訣都寫得明明白白。他不由得嘆息:有這等手藝,何愁不能安身立命?
翻到《火器》一章時,一張薄如蟬翼的箋紙飄然落下。陸嘉衍拾起一看,驚得險些打翻油燈。只見上面寫道:
“吾兒吾孫:若見此箋,想必家道已敗。書齋《醒世箴言》中藏晉西票號銀票五百兩,權(quán)作東山再起之資。切記:玩物喪志,終成笑柄;勤學(xué)苦練,方為正道。“
陸嘉衍急忙翻出那本蒙塵的《醒世箴言》,果然在扉頁夾層中尋得一張泛黃的銀票。票面朱紅大印猶在,只是邊角已有些許蟲蛀。他捧著銀票,仿佛看見那位老大臣深夜伏案落淚,偷偷為不肖子孫留下最后一線生機。
翌日,陸嘉衍揣著銀票來到晉西票號。掌柜的戴著西洋眼鏡,將銀票對著天光仔細(xì)端詳,又翻開厚重的賬冊核對。半晌,才慢悠悠道:“這筆款子存了二十三年,連本帶利共計一千七百三十六兩?!?br/>
陸嘉衍強壓心頭狂喜,將零頭兌成現(xiàn)銀。掌柜的撥著算盤珠子:“一兩紋銀兌一塊四角銀元,三十六兩便是五十塊大洋,外加四個銀毫子?!?br/>
說著,從錢柜里取出銀元,叮叮當(dāng)當(dāng)數(shù)了五十枚,拿桑皮紙卷好,又添上四個銀毫。
銀元在柜臺上閃著冷光,陸嘉衍卻覺得手心發(fā)燙。這些銀錢,本該是喆鐔重振家業(yè)的資本,如今卻落在他的手里。
陸嘉衍將沉甸甸的大洋收進樟木箱子,又去羊湯鋪子辦了交接。將賬本和鑰匙遞出去的時候,他瞥見灶臺上那口熬了十多年羊湯的大鐵鍋,鍋沿已結(jié)了一層厚厚的油垢。揣著最后一份盈利,陸嘉衍轉(zhuǎn)身離開。從此,這飄著羊膻味的小鋪子,再與他無關(guān)。
轉(zhuǎn)過兩條胡同,進了常去的二葷鋪子。他摸出兩個銀毫拍在柜臺上,叮當(dāng)作響?!鞍枞z、涼拌海蜇、炸豆腐,再來壺蓮花白。“跑堂的應(yīng)聲去了,不多時端來酒菜。
陸嘉衍就著小菜自斟自飲。這時,范先生佝僂著背走進來,青布長衫已洗得發(fā)白。他要了盤拍黃瓜,二兩散白,在角落里獨坐。
陸嘉衍望著這位曾經(jīng)的老師,如今他每日在胡同口擺攤:一張瘸腿的方桌,一方硯臺,一支湖筆。替人寫家書、訴狀、契約,一天下來不過掙得二三個銀毫。可這頓酒,卻是雷打不動。
范先生抿著酒,目光渙散?;蛟S這二兩散白,能讓他暫時忘卻科舉廢除的痛楚。那些四書五經(jīng)、八股文章,終究敵不過時代更迭的洪流。他就像他那逝去的青春一般,過去了便是過去了。
轉(zhuǎn)眼三日,陸嘉衍已在新居安頓下來。這院子雖有些年頭,青磚黛瓦卻還齊整,只是檐角幾處瓦當(dāng)脫落,廊柱漆面斑駁。天井里那株老槐樹倒是枝繁葉茂,投下一地斑駁。
他尋了幾個手藝好的工匠,揣著大洋先去煙鋪買了三盒“哈德門“,又繞道慶豐司割了五斤上好的牛腱子?;氐郊?,將牛肉洗凈下鍋,清水慢燉。灶膛里柴火噼啪,肉香漸漸溢滿小院。
晌午時分,陸嘉衍將燉得酥爛的牛肉切成薄片,滿滿碼了一大盤,澆上醬油,撒了蔥花。又盛了一大盆白米飯,連同一壺老酒,擺在槐樹下的石桌上。
“師傅們,歇會兒用飯吧!“他招呼道。工匠們放下工具,圍坐過來。按著老規(guī)矩,東家管飯是應(yīng)有之義。眾人就著牛肉,大口扒飯,不時啜口老酒解乏。眾人蹲在樹下,倒有幾分市井煙火的熱鬧。
陸嘉衍轉(zhuǎn)身進了灶間,舀一勺牛肉湯,下了一碗陽春面,鋪好了牛肉。他端著碗坐在堂屋,就著窗外的打罵聲下飯。
那喧鬧聲愈演愈烈,夾雜著拳腳相加的悶響。待他慢條斯理地吃完面,外頭的動靜仍未消停。陸嘉衍擱下碗筷,整了整衣襟,踱步出門。